【探】(189)
【探】(189)
糸师冴透过后视镜,想观察后排座椅上的中年女人。不想视线撞个正着。 那是双极其倔强的眼睛,紧盯着他,几乎不会眨动,像一定要从他眼睛里找到答案。才能回应这种执着。 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。糸师冴总算明白了这句古话的道理。他认命般地捂住脸。这母女俩真是没一个好对付的。 糸师冴闭上眼,打算就此承认得了,却听身后那位中年女人发话道。 “你放心,孩子,我没有逼问你的意思。” 那双倔强眼睛终于在后视镜里垂下去。女人继续道:“……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。” 确认?确认他是糸师冴?从他避而不答的态度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么? 糸师冴干脆取下口罩,偏过脸问她:“那你确认好了么?” 好了就可以下车了。 糸师冴很想这么讲,尽管按年龄论辈分中年女人算他的长辈,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在意礼数的人。不过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下去了。毕竟,不仅是位长辈,还是他才不久一气下弃之不顾的那位女孩的母亲。 中年女人明显察觉到他的态度,然而她也没多说什么,只是垂下眼徐徐道:“你听我讲几句话,说完了我就走。” 母女俩还真是一个调性。糸师冴头疼地把眼睛从后视镜撇开。 “说吧。” 中年女人提起的下个话题竟是糸师冴从未想过的,“我终于知道为什么,亚实那孩子会想和你结婚了。” “为什么?” 糸师冴忍不住心神动摇。他实际也搞不懂这个问题。为什么曾经他向她求婚,她宁可失踪也要拒绝他逃离他,而现在却满心满眼地要跟他结婚了? 这会,他的视线正正好与中年女人的重叠,不通过任何反射介质的。 中年女人凝视他的眼神像去了很远的地方。她缓缓道: “因为你,你的气质,你的这双眼睛,都恰恰好像她的父亲。” 她说他像亚实她父亲?糸师冴不敢置信,这话他可从未在亚实口里听过。 “亚实虽然不说,但她从小到大,最崇拜的人就是那老家伙。也只有那老家伙能心服口服地管住她。” 中年女人无奈笑着,“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得不承认,这方面我确实是比不上他。” 所以,这就是亚实跟他说想要他管住她的原因?她也是来插手他们两个的事的? 糸师冴烦躁道,“但问题是,我并不是她的父亲。” 他愤懑又垂丧地握紧拳头,道:“……同时,我也不认为,我能够被托付管住她这项任务。” 他连自己的前途都自顾不暇,本以为能在亚实这里寻找寄托,至少也是相互的寄托,不曾想,却发觉自己眼中人并非心中人。 他一觉醒来,看到他所追求的纯粹,不过是自己所营造的幻觉。而这美丽的幻觉背后原来藏着疮口和脓水。这是人性的弱点,他以为他能坦然接受,到头来,他也只是个普通人,落差一大,美丽就再也不见了,哪怕连回忆都不再念想。 他到底是爱她?还是爱的她身上那个纯净的幻想? “你当然不是她的父亲,也不可能替代她的父亲!”中年女人忽然义愤填膺道,“我来这里,只是想告诉你,你没有那么了解我女儿,但也不意味着你所看到的就全是假象!” 中年女人语声戚戚道:“那孩子,很不擅长撒谎的,也不喜欢听人撒谎,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吧。” 她笑着讲:“可她从小到大,不管我怎么管教她,罚她也好,骂她也好,她还是会因为些难以理解的东西跟我们说谎。” 中年女人嘴角弯着的,笑容却很苦,“问她钱够不够,她总是骗我不说实话,后来被邻居告诉我,她和狐朋狗友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有她被抓到,我拿棍子打骂她,她才哭诉着说不想我太累。” “但她绝不会欠人的。我跟她说,你上学别乱拿别人的好处啊,她嘴上抵制,行动又老实得很。就连同桌送一块新橡皮,也都是老师转手给我,我再转手给她的。” 她大笑起来,“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很笨啊,说她叛逆吧,又明显干不来坏孩子的事情。说她乖,她又固执得不像话,” 糸师冴望着她的笑,百感交集。这明显又是一个用揭底来获取同情的手段了,可再次对他施展这种手段的人,居然是这位始终高昂着头颅养大女儿的单身母亲。 她为的是什么呢?只是成全她跟他吗? “我知道,其实把她养成这副别扭性子的,是我的错。”中年女人悄悄抹一下眼角,“我教她怎样付出,怎样为别人着想,却没有教过她……怎样接受,怎样为自己考虑……” “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,如果亚实她有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,我向你道歉。” “但是!” 糸师冴抬头,中年女人突然伸手用力抓住他肩膀,道:“你不准伤害她!如果你有什么生气难听的话,你对我讲就行了!” 糸师冴不敢置信地瞧着这个母亲,这位红着眼睛,视线却充满压迫要他不能不重视对待的母亲。她沉默很久,又一字一句地道: “不管你想不想和她继续下去,也恳请你好好告诉她,用温柔一点的方式。” “她性子受不得挫的,她爸对她一句重话,她记到现在都走不出来……” 糸师冴发现那双红眼睛已经闪着泪光了,迟迟没有落下。他不禁想,走不出来的人,到底还有几个…… 中年女人似是情绪已到达顶点,只见她转瞬激动道:“你知不知道,我女儿她有多好?!她明明最讨厌撒谎的,可她撒过的最大一个谎,却是为我跟她爸……” 打住了。 中年女人打开车门,“我要说的就这些。糸师君,谢谢你听完,请你一定答应我。” 婚礼结束。亚实被辉男和他妻子开车送回家,京子坐老乡的车回去了,糸师冴则跟阿城一块。 回亚实家的路上,阿城问他,你到底怎么想的。糸师冴说,我不知道。 阿城叹口气,我也不知道啊。我现在发现,爱一个人,可能,真的很不容易吧。 也许并不是一瞬间,也不是一辈子。 那为什么人和人还要相爱呢?这个世界为什么缺不了爱情呢? 糸师冴回答不了他。阿城这时支支吾吾道,其实,你也挺让人羡慕的……我本来还想……算了。 到底是什么事?糸师冴再追问,阿城却再也不吭声了。 临别,糸师冴见到亚实被他好兄弟和他妻子架上车,亚实本来去了车后座,又硬生生被辉男拖到副驾驶扣上安全带。 糸师冴端详着亚实,看她满脸的不情愿且不安,紧靠车门望向窗外搂紧自己。她看样子就很脆弱的啊,可这样的她,是他原来花了好多功夫,才好不容易一层层剥开坚硬外壳得到的,他记得往昔自己有多渴望她的脆弱,她的依赖。怎么到了她真正要依赖他的时候,他却下了狠手把她推开呢? 她到底是变了,还是不变?糸师冴细想,满脑子思绪被亚实一声叫嚷打乱了。 “妈!” 亚实急忙摇下车窗,趴在窗沿上,不远处,糸师冴看到了京子,后头还有亚实问好的那由多阿姨和松川伯伯。 糸师冴以为京子是来临别告诫他的,不想京子却一眼没看他,她径直捧起了亚实的脸,动作缱绻而珍惜抚摸着她,仿佛这是自己最最贵重的一件宝物,她也贴下脸来与她的触碰。 “妈,你干嘛啦……”亚实难为情地想避开样子,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那由多阿姨他们还看着呢……” 糸师冴能感觉出京子有多不舍,多不放心亚实,可她仍只是笑道:“你真不用妈给你们准备和果子?带着路上吃也行啊。” 亚实气鼓鼓说,“我才不要给这家伙吃呢!他白吃带白拿我们家好多东西了!” 糸师冴晓得’这家伙‘指的是他,他被亚实的语气惹得要笑,而看到京子的神情后,他把笑容憋回去了。 她像在幽怨地说,你都已经把我最珍贵的东西夺走了,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? 京子最后叮嘱他们,无非是路上打瞌睡一定要提醒,什么拐角处一定按喇叭,小心开车之类的。糸师冴顺势启动车子,亚实挥手开始跟京子和那由多阿姨他们告别。 谁知车子还没开到门口,京子再次追了上来。 “小实!”京子扒住车门,糸师冴忙熄火调下车窗,他听京子对亚实道:“小实,其实咱们不结婚也可以,你回家,妈也能陪着你,你别忘了……” 那由多和她丈夫松川目送着车子远去,渐渐消失在雪堆中,她和松川互相点点头,便上前,一块将呆呆木立的京子扶住。 原来京子早就在车子开走的一刹那泣不成声了,她伏倒在那由多怀里,这个仰仗自己过活了二十余年的独身女人,现在如此的需要倚靠。 那由多劝慰道:“没事了没事了,京子,我们两口子也在呢,无聊了就来玩,要是那小子对亚实不好,我们就叫黑道揍他去,你不要担心了。” “我只是怕……小实这个性子……她还要受很多的伤啊……”京子捂住脸自责道,“我就不该把她推开的……我把她推到别人那里去干什么……我……” 松川笑了,打断道:“是吗?我看小实她未必呢。” 他的笑容让他连面中横过的刀疤都温暖起来,“你们等着瞧吧,我看好小实。她这种干什么都主动争取的女孩,现在还有几个?!我认识的小实这孩子可绝不会让人白白欺负,京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!” 松川举目望天,阳光如雪,晴朗无云,“小实这孩子,她不像寻常女娃,更何况受伤才会长大嘛。就算小实受过伤,也一定会让她越走越远的。” 京子也闻声抬起头,顺着松川的目光朝天望去,雪白的天色,她仿佛又想起,二十六年前那个暴雪天,上天眷顾她,让她的小实健康地在计程车上降生,她的小实哭得多用力啊,见多识广的老交警都说没见过刚出生就这么有活力的孩子。她生下她,暴雪就停了,她被那男人抱走,那时天色也这般晴朗,连男人睫毛上结的冰都开始融化…… 对了,他抱着她,抱着她们,翻越了大半座山头的雪路…… 京子阖上眼,她说出最后一句话。 “我宁可她留在原地,也不要再受伤了……”